四面环山,泸溪河从中穿过,一立方米空气中有36万个氧离子——这是江西资溪,一个常住人口不到10万人的山区小县城。
深藏于江西东部大山内的资溪,依靠国道和新开通的高速路,与外界保持联系。在这里,大多数资溪人并不以农业或工业为生,全县经济规模小,GDP总量连年处于全省最低位置。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资溪县域居民的日常消费水平很高,甚至比得上一线城市,县城房价就已经达到七八千一平。
“我承认地方不大,但我若说就是这个小城,出了4000多户百万富翁,100多户千万富翁,还有20多户亿万富翁,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件舶来品——面包。
事实是,据媒体报道,这里1/3的人从事面包行业,农民纯收入的60%来自面包产业。
不仅如此,诸如鲍师傅、泸溪河、詹记等知名的中式糕点品牌的发迹,都与资溪相关,它们或是由资溪人直接创办,或是由资溪人传授手艺。
江西省抚州市资溪县(图源:盐财经记者/摄)
鲍师傅品牌创始人鲍才胜来自江西省资溪县(图源:鲍师傅官微)
从不产小麦的大山中走出来,扎根全国乃至全世界面包店中,共同创造出了属于资溪的“中国面包之乡”美誉,资溪人怎么做到的?
大山走出4万“面包大军”
“我17岁就离开资溪出来打工,现在44岁,在唐山已经待了21年。”周光华对盐财经记者说。
周光华最初投奔亲戚,几乎横跨整个中国,一路从江西山区小县城跑到了河北另一个小县城,在资溪老乡开的面包坊里打工,学做面包技术。
有意思的是,周光华的成长路径,几乎是所有资溪面包人的缩影。
说起这样的选择,周光华觉得理所当然:“听说,他们在那里做面包,挺赚钱。”
如果要为资溪这样的现象寻一个“根”,最先将面包这个“西洋物”带到资溪的两个退伍兵洪涛和张协旺,或许能够给予解答。
洪涛(右)和张协旺(左)/图源:抚州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发布
最早靠着面包发家的洪、张两人,遵循“传帮带”准则,不断传授、帮助、带领下一代的资溪面包人。
毕竟,一个面包店要运转起来,不可能只靠一个人,无论是后方做面包,还是前方零售,都是天然的人力需求。
而面包成为“致富的秘经”,很快经由洪、张两人的面包店业绩表现,传遍各乡。
1987年,张协旺和洪涛在江西省鹰潭市开了一家“鹭江面包店”/图源:资溪面包产业发展史
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敢想敢闯的资溪人,开始将面包店开遍全国各地。时间一长,资溪渐渐走出了4万人的“面包大军”。
但离开资溪时,他们或许并没多想。比如周光华,他说:“当时,哪想过能赚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哪想过能在市里买房,没有的,只是想走出大山。”
而在亲戚家的面包坊里干了一年后,已经技术傍身的周光华开始向往开一家自己的店。他想,如果口袋里攒的钱不够盘下一个门店,那就找人合作。
周光华最初的合作对象,是他的舅舅。
接着,周光华又在银行贷了6000块钱,就这么在河北保定的县城里开起了第一家西饼屋,也赚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
“第一年就挣了一万多块钱。”回忆起自己在20世纪90年代靠面包收获的第一笔巨款,周光华分外开心。
而靠着单价一两毛的面包,在20世纪90年代成为万元户的案例,在资溪不是少数。
图源:杨坊面包村
如周光华一样,原本在资溪做木头生意的张全,同样吃到了面包的红利。尚无技术就敢在南京盘下店面,大胆的张全表示:“那时候生意蛮好的,一天甚至能卖四五千块钱。”
但张全也向盐财经坦言,刚开始做面包时,“配方不懂,打面也打不好,面包做出来硬邦邦的”,导致连连亏损。
为了能够做出好面包,张全甚至到别的面包店里打工“偷师”。他解释道:“如果没有(人际)关系,根本学不到手艺,最早做面包的时代没人会教你。”
上哪学面包手艺——事实上,张全道出了资溪人的共同困扰。
怎么办?
在如今能够不断参加北京、上海的烘焙展会之前,周光华曾特意回到家乡参加培训。他自豪地说:“
在‘有技术就是大爷’的年代,回资溪,甚至不花钱就可以参加培训班,政府去外面请了些能手来教大家。
最早是徐全龙的那个培训学校。”
把“资溪面包”做成一个品牌
坚持做面包培训的徐全龙,原是一名水泥厂的下岗工人,也是第一批出走资溪的3000面包人之一。
但与绝大多数的资溪面包人不同,当技术困境出现的时候,徐全龙敏锐地发现了培训的广阔市场。
他敲了敲桌子,笃定地说:“当时没人敢吃这个螃蟹,我想,我来。”
螃蟹他吃了下来。到了今天,徐全龙的身份已经不再局限于一个普通的资溪面包人——全国劳动模范、全国致富带头人、全国创业之星、中国烘焙最有影响十大人物,都是徐全龙。
徐全龙(右一)指导学员制作面包/图源:人民网
时间倒回上个世纪。在徐全龙口中,那是一个“捡钱”的年代,也是第一批面包人能够在广阔江湖中拼杀出一片天地的最大原因。
作为舶来品,面包对大多数消费者而言,其需求主要还停留在饱腹、方便携带,以及尝鲜的层面。所以徐全龙说:“那个时候,面包店主要集中在火车站附近,工艺也非常简陋,使用了大量香料香精,产品也单一。”
为此,彼时野蛮生长的资溪人“各自为政”,热衷于开夫妻店,当然也免不了“打打杀杀”。在徐全龙的记忆中,那时候,资溪人开的面包门店,半年左右就会在市场的竞争中被淘汰掉。
但现实并不全是残酷的。徐全龙说:“在捡钱的年代里,半年就可以赚好多钱。”
张全的经历证实了徐全龙的描述。
张全几乎在全国各地都开过面包店,但那些店面总是开了关、关了开,有时是因为竞争失败,有时是因为店面合同到期。
总之,那些年,张全就是在与生存“打游击”。
伴随着生活水平上涨,面包市场也发生了改变——消费者对面包工艺的要求更高了。与此同时,台资企业陆续进驻大陆,冲击了技术水平较低的资溪面包坊。
但资溪的面包人没有被吓退,反而加入面包大军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这是徐全龙决意开启面包培训事业的开始,也是县政府预备成立面包行业协会等专业机构统筹、整合资源以实现乡村振兴的原因之一。
毕竟,在初级技术之下,面包培训的学费可以称为天价:15天的培训班要价几万元。
“很多人都想学,但是听到这个学费就退却了。”徐全龙回忆道。
身为资溪人,徐全龙希望给同乡更多的创业致富机会。原本在外发展的他,最终选择回到了资溪,希望回馈、建设家乡。
在此之前,徐全龙曾多次到上海、广州等地参加培训,两次到“烘焙标杆”黎国雄处学习技艺,并摘得烘焙大赛桂冠。
手艺傍身,徐全龙总归是大胆些。为了打开知名度,最初,徐全龙直接在城区中心开起了自己的“技术研讨会”,做技术推广。
江西省徐全龙烘焙技能大师工作室(图源:盐财经记者/摄)
要知道,那时只有资溪人到山外面观摩别人技术的道理,可没有别人来看资溪人做面包的,并且,资溪到处都是做面包的人。
但徐全龙不理会这些,“如果没有技术,这么做肯定是班门弄斧”。
2001年8月,培训学校开业。2002年,徐全龙的面包培训学校正式开始对外招生,并引起了政府和媒体的注意。大家认为,把面包做成产业,能解决当地人的就业和温饱问题。
不过,对于徐全龙来说,除了眼前的利益,他还考虑了更长远的规划。
他想把蛋糕做大,大到资溪人人都能从中获益,大到把“资溪面包”做成一个品牌。
第一步,徐全龙选择让利,给予不同群体不同的学费优惠。
第二步,徐全龙拒绝了外地企业的合作邀约,选择把2004年就注册下来的“资溪面包”四个字留在资溪县里,希望资溪人合力发展。
一步步走来,今天已经有了无数光环的徐全龙,对面包只剩一个执念:做总部。
资溪面包文化园是徐全龙自筹资金建设的面包文化产业园,是一个以面包培训学校建设为主体,配套建设四星级酒店的建筑/图源:资溪旅游
在他的脑海里,除了技术,规模化和产业化才是能够增强资溪面包生命力的强心针。只有规模化后,才能对上下游企业有议价权。
“将(议价后的)差价再返给我的学生或者企业,大家都受益多好。”这是徐全龙的思路。
逆流与新生
资溪县政府没理由拒绝这样一个蓝图。
毕竟,事实证明,单打独斗的资溪人很难占据优势;大多数资溪人都选择到大山外发展,也同时意味着资溪本地面临着人员和产业外流的问题。
从2001年成立面包行业协会开始,县政府就已经落下了一颗统筹管理的棋子,希望依托既有的产业优势,让山区小镇重新焕发生机。
2003年、2004年,资溪政府又相继成立了面包协会党委和面包产业发展办公室,通过组织“归拢”资溪面包人。当然,针对想要学习面包手艺的资溪人,资溪政府也乐于提供资源,帮助减免技术学费。
从这一刻开始,面包,正式成为规范且有布局的资溪产业,一个能够为振兴乡村提供经济支撑的产业。
世纪之交时,组织和团结资溪人,帮助更多的资溪人富起来,是资溪政府的功课。现阶段,发挥已有的产业优势,以振兴乡村则是重中之重。
资溪面包培训学校大楼(图源:盐财经记者/摄)
引导产业回流,实现面包产业机械化、规模化发展,以实现乡村现代化,推动城乡融合,似乎是大势所趋。
为此,资溪政府提出“三请三回”政策,请回面包能人,朝着全产业链方向发展。
资溪面包产业发展办公室主任曾长华,就曾是为此四处奔波的人之一。
2017年4月,作为调研组成员,曾长华曾到郑州、扬州、广州、成都四个城市进行宣传,鼓励资溪人抱团发展,返乡创业支持家乡发展。当时,资溪县政府想要做一个面包产业园,把面包小船变成航母,让面包真正做成拳头产业。
在长达两年的调研、讨论和宣传之后,最终,资溪面包科技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在2018年正式落成,资溪县政府入资1个亿,并在2020年成功注册了“资溪面包”商标。
至此,资溪的面包产业链趋于完整,生产中心、交易中心、培训中心和研发中心四个中心支撑着“新生”的面包产业城。
资溪面包科技园(图源:盐财经记者/摄)
只不过,这家在全国有179家门店、预备冲击IPO的公司,目前还停留在亏损阶段。
对于亏损的现实,曾长华倒显得乐观。他对盐财经说:“亏损的原因主要在于需要搭建上层架构,顶层设计完成了接下来铺毛细血管就很快了,一般开到300家门店就能盈利。等公司上市了,就会有虹吸效应,能够把上下游企业都吸引到资溪来。”
不过,现在资溪需要面对的问题,不止“如何扭亏为盈”。
自称“有熊胆”的邓书珍把自家的面包店,开在了网红面包店的隔壁,取名为“资溪特香包”。
现如今,它是资溪建设中路上为数不多能够“活”下来的面包店。
这条路上,还有一家店,是这两年刚刚兴起的,名叫“资溪面包·烘焙快车”。
“烘焙快车对我们的冲击很大。”邓书珍掰着手指头数,“这几年陆陆续续倒了快20家,我们也是因为坚守品质才留了下来的。”
资溪面包·烘焙快车工厂店(图源:盐财经记者/摄)
为什么?
烘焙快车几乎以半价的方式售卖,扰乱了市场。
事实上,烘焙快车的背后,就是资溪面包科技发展股份有限公司。
不得不承认,任何发展中的市场,难免经历不愉快的矛盾、恶性的竞争。因此,在产业振兴的过程中,必须不断调整、不断约束,维护商业活动的公平竞争环境,以激发所有人的活力。
但面包产业的确已经给资溪本地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曾长华的描述当中,因生活水平的提高,资溪的治安和环境好了不少。
和很多资溪人一样,在湖南做了快20年面包的邓书珍,还是对家乡更有感情,她觉得“天是别人的天,地是别人的地,总归是不舒服”。
于是,40岁那年,她回到资溪,开面包店,想法很简单:“我呀,一辈子吃了两辈子的苦,只想好好守着我这个店。”
谈到未来,周光华笑了笑,说退休了一定要回家养老,给出的理由除了落叶归根,就是空气好。
而因种种原因没有加入资溪当地产业园的徐全龙,则还坚持着“做总部”的理想。他坦言,自己还会继续经营培训学校,“培养出更多的弟子,其实才是我最大的财富”。
资溪县面包文化广场(图源:盐财经记者/摄)
克服了重重困难走出大山的资溪人,如今正在尝试回到家乡。
尽管路途艰辛,但他们仍在努力。
就像曾长华介绍的那样,政府正研究用信息化手段,搜集在外资溪人的踪迹,并织起一张信息网。“但想把散落的珍珠串成线,没那么简单,我们还在讨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