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距茶冷口6公里处,江友石的车突然开不动了。他猛踩油门,让轮胎转速达到3000,也没法向前挪动。那会儿是8月5日下午3点左右,家人下车一看,4个轮子陷进了沙地里,转得越快,陷得越深。
他们想打电话求救,发现手机没有信号。车外持续刮着风沙,路旁只有望不到头的荒漠连着远方的天。直到天色暗下来,附近也没有人经过,江友石的妻子林月才开始猜测,他们是进入了无人区。
事后,从地图上看,他们停在了俄博梁景区的东南方向,已经脱离本要行走的“火星一号公路”,远离了“甘青大环线”沿途的景区,进入柴达木盆地的腹心。抬头看出去,不是丘陵就是沙地,世界上延伸最长的雅丹地貌群在他们面前铺开,身处其中时,很难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定位。
他们一家经常自驾出游,但这是第一回穿越复杂的塞外路线。16岁的儿子在这个夏天结束中考,他喜欢地理,这条途经沙漠、草原、戈壁、湖泊、高原雪山等10种地形的行程,也就成为一家人暑假的期待。夫妻俩带上了小女儿,还邀请叔叔、姑丈等4位老人一起。
江友石父母过世早,这算家族最亲近的人难得同行的一次。但他们没有提前做足预案,开了一辆普通商务车出发。而在相关攻略的评论里,被提及最多的问题就是:“普通的两驱车,能不能行驶这条路?”有博主提醒过,“两驱车的胎压很容易出问题,建议开越野车穿行”。还有不少当地向导、游客分享,像俄博梁、黑独山等沙土碎石地面,两驱车一旦开下主路,进入沙地,一定会陷车。
6年前,对冒险感兴趣的旅行纪录片导演阿伦曾独自驾驶四驱SUV,用一天时间穿越过这条茶冷公路。根据经验,他备了可维持两周生存的食物,就是为了应对陷车而无法马上获救的状况。他把当时的经历发在网上,说到风沙已将这条公路的盐碱路基掩埋大半。
●游客从车内拍摄的雅丹地貌。讲述者供图
“这些盐碱路面大多已经破损,有大大小小的坑洞,被吹来的雅丹粉尘填平,看上去平整,实际十分松软。”阿伦认为,两驱车开这种沙地粉尘路,跟找死没什么差别,即便是四驱的越野车,不一口气冲过去也有可能马上陷车。
江友石一家就陷在了这里。等了一下午,始终没人,他们彻底迷失。按原本的计划,他们晚上本该到“火星营地”,住在附近的酒店里。而傍晚,老老少少先分掉了储备的自热饭和饼干,晚上也只能挤在车上过夜。
临睡前,林月从附近捡来木头生火,为了在一片漆黑中有一些光源,但没有想到夏天有取暖的问题。逃离这里之后,他们才被告知,万幸有了这个操作,不然在柴达木盆地夜间急剧下降的温度和不间断的风沙里,人容易失温出事。
等了一个晚上,又一个上午,还是不见人影,也始终没有信号。林月开始发慌,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不断叮嘱儿子和小女儿,“水要小口小口地喝。”她重新打点车上的食物和水,发现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最多还能维持一天。夫妻俩商量,不能再待在原地了,必须走出去,或者找到有信号的地方,至少打一个求救电话。
谁来徒步往出走呢?一行人里,儿子最熟悉电子设备,60岁的姑丈参过军,有些野外生存经验,讨论到最后,大家决定让姑丈带着孩子去试试。林月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儿子年龄小,不想跟他在无人区分开,但她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游客看到的当地路牌。讲述者供图
8月6日下午4点,儿子和姑丈走了两小时之后,茫崖市冷湖检查站的教导员曹宗璐接到报警,但信息只有:报警人来自广东,提到“茶冷”两个字。更具体的位置、其他信息都没有。
曹宗璐在茫崖市工作了十几年,所在的检查站、辖区,包括附近的黑独山等多个有名气的“甘青大环线”旅游景点,每周能接到四五通来自游客的求助电话,最常见的是刚拿上驾照的大学生,或是退了休的老年人,开车陷进沙地里,无法继续行驶,要么在景区里迷路,找不到方向。
他很清楚,“火星一号公路”有90多公里,4年前才建成,全程都是硬化的盐碱路基,还没有被正式编号纳入中国公路网,也没有信号,游客求救困难——曾有游客为了近距离拍摄沙丘,把车开下主路而陷进沙里,后来找了块大石头,铺在轮胎下试图倒车,却陷得更深。好在10多分钟后有一辆专业的越野车队路过,用拖车绳把他的车拉了出来。
附近冷湖镇的酒店老板汪辉也会兼职景区的救援服务,每周接到的求救电话里,有游客的车胎在行驶中被扎坏,或是因为不熟悉路况,把两驱车往雅丹地貌里开而陷进去。
26岁的游客陈雪顺也在上个月困进“火星一号公路”。她发现,这条路上存在很多视野盲区,全程有许多陡峭的大上坡,车开到最高点后,连接着另一个大幅度下坡。在这样的过程里,她和丈夫车速稍微加快,紧接着又遇到大拐弯,那里没有设置反光镜,他们横冲直撞地穿行在一片没有辨识度的风蚀土堆间。
后来,他们的两驱车一直显示胎压异常,车速维持到40迈,仍然断断续续发出警报,只好又手动更改胎压数值。陈雪顺怕车坏在半路上,先发短信告诉了家人,如果3小时后没有接到他们消息,就帮忙报警求救。但这条公路全程没有信号,直到他们顺利走出来,短信都没有发出去。
“茶冷口←135公里”
“火星一号公路”不在江友石一家最初的旅行计划里。他们本来只沿着“甘青大环线”开,想在8月5日傍晚,到更南部的西台吉乃尔湖,这片水域有深蓝、黄绿两种颜色,是这条线上有名的自然景点。直到一行人沿途刷社交平台时,偶然关注到一个“地球上最像火星的地方”。
那些视频里说到,“火星一号公路”入口处,一个宇航员雕像坐立在门框上,象征身下的门由地球通往火星,门内寸草不生,走出这里才能重回生机勃勃的地球。旅行博主们这样开头:“你相信吗?沿着公路也能开到火星。”去过的游客也写:驾车穿梭在国内形态最丰富的雅丹地貌之中,就想象自己身处火星,感受到了“孤独荒凉,美得震撼”。一家人都有了兴趣,江友石觉得也顺路,就更改了目的地。
陈雪顺夫妇也是意外闯入,那天他们按计划行程,开车走过了水上雅丹,计划下午去冷湖镇。但下午3点,那条路上有交通事故,堵了好几个小时。陈雪顺又顺手打开社交平台,跳出“火星一号公路”的信息,显示这是一个新的旅游景点,还可以穿去冷湖镇,比走国道要近200公里,才拐了进去。
据另一位检查站工作人员的说法,每年三、四月太阳落山时,俄博梁景区的雅丹地貌在夕阳照射下,呈现出一片红色,与人类遥望火星时看到的样貌非常相似。2019年,当地就建成了“冷湖火星营地”项目,“火星一号公路”最初是为了建设这座营地轧成的一条通道,现在成了游客去营地的必经之路。
●游客看到的“火星一号公路”入口。讲述者供图
江家原本应该从冷湖镇往“火星一号公路”走,沿途的一块路牌却成为他们旅行的拐点。据林月回忆,那是一块棕色的牌子,写着“茶冷口←135KM”——这是他们朝那个方向行驶后看见的第一块路牌。
“棕色是旅游景点的标志。”这对夫妻由此判断,在这里左拐,就可以到那片“火星”。一路上,一直是儿子在用手机导航,但这下临时改变了去处,他没有把导航及时调过来。
他们就跟着路牌,把商务车拐过去,一路上荒无人烟,沿途只有几块破旧路碑,不断提示“距茶冷口90公里、60公里、30公里”。林月记得,他们还路过了一块指引方向的蓝色路牌,显示附近有一个名为“马海农场”的地方。这些迹象让一家人认为,自己正跑在景区里。
●江友石在茶冷口拍的路牌。讲述者供图
导演阿伦穿越茶冷公路时,跟当地人聊过才知道,茶冷口是一个岔路口,连接着废弃的茶冷公路和废弃的老国道“G315”。实际上,江家这时正是走向了废弃的茶冷公路,已经朝着无人区的中心前进,离“火星一号公路”越来越远。
茫崖市冷湖检查站教导员曹宗璐也证实了这一点——茶冷公路,也就是X214县道,废弃近20年。“茶冷口←135公里”设置在“火星一号公路”北侧的一处岔路口,这里左转通往茶冷公路,右转才是“火星一号公路”。
“‘茶冷’通常只有当地的老石油人才知道这个地名。” 曹宗璐说,随着国道“G215”的建设,柏油路替代了需要维护的盐碱土路,2003年后,连接大柴旦地区和冷湖镇的茶冷公路就逐渐被废弃。
冷湖镇酒店老板汪辉曾经就是这里的石油工人,1999年跟着新疆油田到青海支援地质勘探,“茶冷口”就在他和工友们生活的勘探营地北侧,当时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十字路口,连接着冷湖镇和大柴旦。每周去镇上采购生活物资时,他们都会经过。
8月5日陷车时,江友石一家又发现了所在地的旧路碑“距茶冷口6公里”。林月反应到的是,只需要再走6公里就到路口了,也许那里连接着有人通行的其他公路。
而当儿子和姑丈后来徒步找信号,看见“茶冷口0公里”的路碑时,希望再次破灭——这里的确是一个十字路口,但连接着另一条公路,路面布满风沙,一条车辙印也没有。
十字路口附近破旧的路碑上,正标注着“G315”。两人还有体力,带的水也没喝完,沿着这条“新路”继续徒步,走了20多公里,看见一段铁路,前方还有一个信号塔。他们赶紧爬上铁路,站在信号塔下面,手机终于显示出微弱的信号。
●江友石拍下的“G315”路碑。讲述者供图
下午3点,江家困在无人区的第24个小时,儿子试图打报警电话,无法拨通,他又接连发了10多条消息给广东的亲人。最后,只有字数最短的那条显示发送成功:“茶冷,报警。”
相差1公里
接到报警时,曹宗璐和同事根据经验猜测,除了茶冷口,受困者还可能在火星营地靠近花土沟方向的“茶冷路”,或是他们在国家电网铺设的电架附近,那上面标注着“冷几号路”。
但是检查站当天下午可以动员的救援人员只有十几人,无法同时前往三个地点寻人,曹宗璐和同事决定,先前往茶冷口,因为和“茶冷路”“冷几号路”相比,茶冷口是无人区的中心,方圆七八十公里都没有人迹和信号,被困的情况更可能发生在这里。
●救援队标注的位置图。讲述者供图
这个暑期,曹宗璐比之前更频繁地接到求救电话,每天都有一两起景区救援,需要他和同事去把陷进沙地的车拖出来。而今年5月,导演阿伦也再次单车穿越了柴达木腹地,发现这片土地里的多处积沙,比6年前又厚实了许多。
8月6日下午,救援人员随身携带卫星电话,车里准备了两把铁锹和拖车绳、千斤顶,向无人区的深处开,直到他们看到路上出现第一道车辙印子,立马下来沿着痕迹徒步搜寻。曹宗璐说,抬眼望去全是丘陵和风蚀地貌,每隔十几米就有一座土堆、土块,目视距离有限,如果两个人恰好相隔一座土堆,彼此只有五六米的距离,谁也看不见、听不见对方。
徒步前进40公里后,他们在沙地上发现了脚印,沿脚印继续前进,终于看见远处出现了一辆灰蓝色的商务车。但是没有人在车上。那一瞬间,曹宗璐觉得“完了”——“他们弃车了,不好找了。”
那天,江友石的儿子和姑丈从信号塔原路返回时,出发前带的4瓶水已经全部喝完,他们在距离停车点3公里的位置,遇到了留在车上的家人。江友石和林月说是,因为见他们半天没回来,带着剩余的食物和水弃车,徒步去找他们。
林月看到,儿子手机里有一条消息发了出去,但是仍然不敢笃定是否真的发送成功,想着即便发出去了,万一亲戚没看见,他们还是被困在无人知晓的沙丘里。
傍晚,气温逐渐降下来,一家人觉得可以趁着凉快,往出走一走,也许能走到大路上。他们再次分开行动。体力比较好的江友石和他的叔叔一起从茶冷路口走向标着“G315”石碑的公路,他们猜测这里或许通往国道315。林月和其余5位家人一起坐在茶冷路口等待,他们希望能在这个岔路口等到其他车辆。
江友石和叔叔越走越远,人影很快消失在沙地和天空的交界处。林月一边生火,一边安抚两个孩子,把剩下的水都递给白天徒步找信号塔的姑丈——他回来时身体已经脱水,非常虚弱。水喝得还剩一瓶时,林月听见头顶传来无人机的声音。一小时后,曹宗璐等人徒步跑来。
正当曹宗璐以为救援任务要顺利完成时,才从林月那里得知,还有两个人和他们分开,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救援人员既着急又无奈,在他们看来,江友石和叔叔不可能依靠徒步走出这片无人区。和林月确定了两人的行动方向,曹宗璐和同事返回驻车地,开车追上了他们。那会儿,两人走了几十公里,精疲力尽,正坐在沙地上。
曹宗璐见到江友石后就说:“你们胆子真大,明知道弃车了,还要分开走,你不知道危险吗?”他告诉两人,沿途看见公里牌上写着“2KM”,但实际上,路的末端并线到另外一条遗弃的路上,那条路至少还有80公里,甚至被风沙掩埋得根本辨认不出是条路了。
江友石也没有办法:“我要活命,我待在那儿,就得死。”
●江友石的车被拖出沙地。讲述者供图
酒店老板汪辉觉得,这附近类似事故频发还有导航的原因,比如有导航错误地将“俄博梁”标注在景区的反方向,一直没有被纠正过。为了不在保护区里迷失方向,他这样在当地多年的人都要专门沿着前人的车辙印子开。有次疏忽,他开越野车带游客进入附近的黑独山景区,进入一处车辙印交错的山脚下,找不到返程的路,转了1个小时才回到大路上。(注:今年6月,茫崖市冷湖镇文体旅游广电局设立了黄色警示牌,指出冷湖黑独山是原始地质地貌保护区,禁止车辆穿越。)
8月10日,江友石一家又继续踏上旅途,那块“茶冷口←135公里”的路牌还在原地。这天,一对河南夫妻带着父母到冷湖石油基地遗址游玩,准备去“火星一号公路”时,也开入了茶冷公路,中途陷车,距江友石一家出事地点相差1公里。
这一家四口弃车后,没有找到信号基站,一直徘徊在无人区。幸运的是,老人在冷湖石油基地时,曾把旅行视频发给他的一位学生,学生在8月12日下午意识到,已经跟老师失联两天了,于是报了警。被困48小时后,他们被当地民警救了出来。
那次旅行结束,游客陈雪顺感到后怕,在网上发布了自己穿越“火星一号公路”的经过,心想“能救一个是一个”。有网友在评论里回了她一张照片——一辆两驱车的挡风玻璃和前车盖被撞烂了,翻倒在主路旁边的沟壑里,车身上覆满一层沙尘。对方说,也是在穿越这里时拍下的:“看见这一幕想报警,但当时继续开了一个小时,电话才有信号拨通。”
(文中江友石、林月、陈雪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