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10月5日)下午7时,举世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揭晓!
挪威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获得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 。
而此前呼声甚高的中国女作家残雪抱憾与诺奖失之交臂。
消息传来,很多人纷纷打探:残雪是谁?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残雪并非一个声名煊赫,被广为人知的作家。
2012年,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前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上,有人要他预测当年诺奖的获奖人,他说,我不预测,但是我希望是中国的女作家残雪获奖。
莫言如此推崇残雪并非一己之好,问鼎诺奖之前的莫言,或许并不是最具世界影响力的中国作家,而在中国读者中鲜为人知的女作家——残雪,在国际上的知名度其实远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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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有人说残雪是个奇迹:“她长得村,穿得土,却是最先锋的中国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怪诞难懂,却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令外国研究者津津乐道;她不出洋,纯粹用中文写作,而知她名号、读她作品的中国人,却比洋鬼子少得多。”
诸多相悖的数据勾勒出了残雪的卓然与尴尬。
残雪以其独树一帜的个性在上个世纪80年代登上中国文坛,作为新潮小说中的先锋作家,其作品的小众化,一直备受争议和冷落。
当诺贝尔文学奖大热人选曝光后,她才第一次如此盛大地走进人们的视野。
为何能够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在残雪看来,这是诺奖正在更加重视文学,特别是高层次文学价值的体现。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
这仿佛也是残雪文学选择和最终际遇的写照。
今年70岁的残雪无法被明确定义,因为在她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悖论”。
她的小说世界荒诞梦幻,充满奇思妙想,但眼前的她满头银发,面容祥和;
她描写的人性冷漠疏离,甚至不无丑恶肮脏,但生活中的她平易近人,善良柔软;
她只有小学学历,却写出世界级的作品。
在街上如果遇到她,你不会将这位普通的老人和一个先锋作家挂上钩。
但只要看看以下这几个简单,却足够有说服力的数据便一目了然:
在世界范围内,残雪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有三最:作品被翻译得最多,作品入选外国高校教材最多,拥有为数众多的专门研究她的机构。
● 幼年残雪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说:如果要我说出谁是中国最好的作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残雪。虽然,可能只有万分之一的中国人听说过她。
在国内文学界,对她基本上是“不予评价、绕道而行”的“回避”和“失语”状态。
墙里开花墙外香,这是一个吊诡的现象,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1953年生于湖南长沙的残雪,原名邓小华。
残雪的父亲邓钧洪,解放前长期在国统区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建国后曾任《新湖南报》社(今《湖南日报》)社长。
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邓家遭遇了第二次劫难。邓家兄弟姐妹五个有四人下放农村,只有残雪仰赖“身边无人政策”的照顾,才获准留城,与外祖母相依为命。
● 1956年,残雪全家合影。左二为残雪,左三为残雪的哥哥,著名哲学家邓晓芒
劫后余生,残雪栖居于一间只有六七平米大小的杂物间,逼仄、潮湿、阴暗,但她如饥似渴地埋首于书籍中。
文学、哲学,甚至当时流落到社会上的各种“禁书”,她都找来读。
这无疑是一种精神的救赎,让人暂时逃离现实的苦海。
残雪30岁之前做过铣工、装配工、车工、赤脚医生。
在一家街道工厂,残雪当过整整八年的铣工,与去农村接受艰苦锻炼相比,她并未觉得当铣工有多么辛苦,只是由于生性倔强,身处社会的最底层,她受尽了欺凌,这也让她充分见识了中国人的劣根性。
● 1992年,残雪在爱荷华大学
就像杨绛说的那样:“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在哥哥邓晓芒眼里,妹妹残雪即便遭遇了不公和欺侮,“仍保持了对这些具有劣根性的国民的形而上的悲悯和温存。”
残雪后来因结婚生子而退出街办工厂,开始学做裁缝,踩在缝纫机脚踏板的轧轧作响的声音,回荡在那些日复一日,艰难求生的岁月里。
但她的一颗心因为接触文学,没有被生活的苦水腐蚀掉。
接触到越来越多的西方小说后,残雪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强烈冲动,伏在缝纫机上写出了处女作《黄泥街》。
● 1993年,残雪在车间
但《黄泥街》的问世经历了多舛的命运。一开始没有杂志愿意发表,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在她走上创作之路的10年时间里,只出过两本书。
但现在,残雪平均每年都有五六本书在国内外出版,迄今为止,已发表单行本90余本。
她创作种类丰富,涉及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哲学、翻译等等,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
她撕下笼罩在文明人身上的面纱和遮羞布,不仅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悲剧,而且将人本质性的卑劣、丑恶与龌龊揭露得淋漓尽致。
残雪的作品深受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并在她的小说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有人将她誉为“中国的卡夫卡”。
● 2001年,北京,残雪在中日女作家会议上
但“她的文学风格绝不是照搬西方现代派或先锋文学,她是用自己在中国大地上体会到的生活,去吃透西方现代文学的神髓,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理念和文学道路。”
有人说,“正如人们在几十年之后才知道了四十年代有个张爱玲一样,再过几十年,人们会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个时代有个作家叫残雪,只不过那时说这话的人已是我们的孙子辈了。”
生前寂寂,死后隆誉。那些伟大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为什么往往不能成为现存功利与名望的获取者?是杰出的文学与艺术成就远超时代和庸众,还是世俗的社会无法接纳一个特立独行的天才?
尽管残雪被评价为目前最具先锋气质、具有个性化创造风格的作家之一,但她不是一个刻意去标新立异的人,以彰显自己的孤高自许:“从一开始写作起,我就想成名,那主要是因为我想存在,想扩大自身影响,让更多人读我的书。”
她也从不否认自己的虚荣心,因为虚荣心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要跟有的人一样,从来不管这些,还离群索居,住到老山洞里写,我没那么崇高。”
她更加注重自我体验,写人的潜意识,并对国人的精神世界进行宛如解剖式的刻画和呈现。
“她笔下的人物,不过是比书写他们的作者更加的义无反顾,更加的咬定青山不放松,更加的孤注一掷,也更加的头破血流而已。”
那些无法呼喊的悲怆,那些穷形尽相的人性,那些污泥浊水中的挣扎,在她的小说里一一映射。
曾经,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位读者向她提问:“您年轻时代经历的磨难让我很难过,但每代年轻人有每代年轻人自己的难处,而我们当代年轻人在重大的社会压力下,如何才能保持对文学的信仰呢?”
她的回答很坦率:“我的作品就是为未来写作的,是为年轻人写的。年轻人在现实生活中,每天应该保持一个小时的阅读,这样日积月累,在人生遇到问题的关键时刻,文学、哲学、历史这些就能帮助你……”
她当年也是借助这些精神的火把,得以走出漫长和幽暗的隧道。
在熟悉残雪的编辑眼里,与她交流非常顺畅,她时时发出的愉悦的笑声仍有天真未泯的纯净。
30多年来,残雪过着在很多人看来刻板单调,仿佛苦行僧般的生活,阅读,写作,学英语,是她每天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残雪不用手机,不用微信,这让她省去了许多没必要的干扰,可以专注于她的文学和哲学。”
残雪在英语学习上达到的高度,是一个足够励志的榜样:“一个小学毕业生,却可以无障碍看英文小说和英文哲学。”
二十多年的英语自学,让残雪阅读英文小说毫不费力,以至于她的小说翻译到国外,她自己做自己外文书的校对。
残雪从事创作30多年,写了700多万字作品,她也没有刻意去改变自己,她说,自己心里有东西才能写得出来。
残雪的小说,往往剑走偏锋,无法预测。看了她作品的开头和中间,根本无法去推断其结局,“有种孤独感、荒谬感,人的灵魂和精神错位。”
《神雕侠侣》中写独孤求败的剑技:三十岁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四十岁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后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再之后,渐进于无剑胜有剑的境界。
残雪未必深谙武侠的诸般境界,她更像成人世界中的一个“顽童”,看似行事无方,行文难料,但在奇幻如迷宫的叙事中,她跳跃,奔跑,甚至“飞檐走壁”。
对于传统,她有破有立:“我才不搞那套所谓文化的原汁原味呢,我只搞我个人的原汁原味,我的东西绝对模仿不了,这就够了!”
对于文学,她有一种宏阔的视野,不拘泥本土和本民族的束缚,登高望远,纵横无疆域:“打破当代文学的封闭状况,造成国际影响,同国外同行在同一起跑线上竞赛。
比激情,比力度,比深度,比形式感,比勇敢……当然竞赛的前提是承认文学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承认人性是可以相通的,作品是可以产生共鸣的。”
说到底,文学首先是“人学”,剖析人性,直指人心,让无论哪个阶层、哪个民族、哪个国度的人都能在一个共通的领域产生共鸣,那才是文学的“大道”。
曾经,面对文坛的乱象纷杂,残雪痛心疾首,她直言不讳,揭其时弊:
“许多作家都在文坛混,同那些所谓批评家抱成一团来欺骗读者。因为现在大多数读者还不够成熟,分不出作品的好坏。当今时代是作家们‘混'的黄金时代。为掩饰自己才华耗尽,就把‘混'称之为‘转型'。
这三十年来,我做的是没有退路的实验文学的实验。在物欲横流、精神废弃的时代,始终如一地关心灵魂生活的人是时代的先知,自觉地意识到身负的义务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期盼。”
文学创作是一条孤独的逆旅,尤其是当你与所谓的“主流”背道而驰时,当你不肯与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批评家”们沆瀣一气时,所遭遇的排挤和打压可想而知。
因此,有识之士为她打抱不平:“残雪是新时期以来难得的一位具有独创性的作家,也是一位其文学价值和意义没有得到充分重视和肯定的作家。”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曾有人认为残雪是目前为止,中国最接近鲁迅的一个作家。
我想,这应该是源于相似的墨写的厚重,深及骨髓的透辟,还有一样,一样的,对始终未曾彻底改观和颠覆的国民性的痛心并悲悯的情怀。
美国有两家出版社、两个翻译专门翻译残雪的作品,西北大学出版社、耶鲁大学出版社分别出版了三本。
在颁奖会上,有国内的人对耶鲁大学出版社的“厚此薄彼”愤愤不平:你们只翻译出版残雪的小说,为什么不出版中国别的优秀作家的作品?
社长说,我们只选择世界顶级作家的作品,我不管他是谁。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有句话:“森林里分岔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稀少的一条,于是,一切都截然不同。”
她当时并无意成为一个独领风骚的先锋派,只是,那是她自由意志和不羁灵魂的选择。其代表作《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都成为这种意志的最好体现。
做一个真实的人,成为一个真诚的作家,就像顾城说的那样:
“一个人,生活可以变得好,也可以变得坏;可以活得久,也可以活得不久;可以做一个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区别。
但是有一点,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变成一个鬼,他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他不能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
一直被低估的残雪虽然与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获得她70年人生中最热切的关注。
● 图/陈小真
从前,门口罗雀;将来,也未必门庭若市,但“写”是写的意义,就像“活着”成为活着的皈依。
与其说她为中国作家在世界文坛上争得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也在国内获得了空前没有过的“礼遇”,不如说,是一个披肝沥胆的作家,一个常年与寂寞相守的作家,终于用自己的笔,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赢得了她应该得到的尊重与认可。
那些如微光在夜空闪烁的才华,那些痛苦执着而又晶莹剔透的灵魂,终于在这个世间,得到一种妥帖地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