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历五月八日,西元七〇年七月下旬,罗马皇帝维斯帕先之子提多围攻耶路撒冷已有四个月的时间,此时他下令全军做好准备,在拂晓时分一举攻下圣殿。第二天刚好是五百年前巴比伦人摧毁耶路撒冷的日子。提多率领四个军团,总计六万名罗马士兵与当地的辅助部队,他们急欲给予这座坚持抵抗但已残破不堪的城市最後一击。城内约有五十万名饥饿的犹太人仍在严酷的环境下苟延残喘:他们有些是狂热的犹太教徒,有些是杀人越货的盗匪,但绝大多数是身陷这座巨大死亡陷阱的无辜百姓。此外,还有许多犹太人生活在犹太行省以外地区——地中海与近东地区均可发现他们的踪迹——这场近乎绝望的最後战斗决定的将不只是耶路撒冷及其居民的命运,也将影响犹太教与少数犹太人信仰的基督教的发展,甚至进一步牵动未来(如果我们把眼光望向六个世纪之後)伊斯兰教的形成。
在城墙周围,举目所见尽是可怕阴森的景象,说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数千具屍体在日晒下腐烂,臭不可闻。狗群与狼群跑来啃食屍骨。过去几个月以来,提多下令将所有俘虏与叛徒钉上十字架。每日有五百名犹太人受刑。橄榄山与耶路撒冷周围的崎岖山地全插满了十字架,直到没有地方可插,能用的树木全砍光为止。提多的士兵在钉这些受害者时,往往将他们的四肢展开成大字形,藉由让这些人出丑而从中取乐。许多居民努力想逃离耶路撒冷,他们离开时会把钱吞下肚子,藉此藏匿自己的财产,希望在平安摆脱罗马人之後能重新拿回这笔钱财。这些居民“由於长期挨饿的缘故而身体膨胀,看起来如同全身水肿的人”,但如果这时候吃下东西,他们会“爆开来变成碎片”。当他们的肚子一爆开来,士兵们立刻发现里面全是沾满肠子的金银财宝,於是他们开始活生生地掏出所有犯人的内脏,试图从他们的胃肠里找出财物。提多深感震惊,他下令禁止这些开肠剖肚的掠夺行为。但禁令不见成效:提多麾下的叙利亚辅助部队身为犹太人的邻居,与犹太人敌视已久,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场恐怖的杀人游戏。罗马人与城内叛军的残忍行径,足以与二十世纪最残暴的事迹相提并论。
这场战争源自於历任罗马总督的暴政与贪婪,一连串的不满迫使罗马的犹太盟友(犹太行省的贵族)与平民的宗教暴乱合流。叛军的成分相当混乱,有虔信的犹太人与投机的盗匪,两股势力都想利用罗马皇帝尼禄势力衰微,以及他在自杀後罗马帝国出现的混乱来驱逐罗马人,之後他们以圣殿周围为据点重建独立的犹太人国家。但犹太人的革命立即为自己招来血腥的清洗与一连串的战争。
尼禄死後,快速而混乱地出现三位罗马皇帝。等到维斯帕先继承帝位之时,他派提多前去攻取耶路撒冷,当时这座城市分裂成三个军事势力,彼此攻战不休。各路兵马一开始是在圣殿里激战,等到杀至血流成河之後,就开始掠夺整座城市。这些战士行经邻近的富庶地区,他们抢掠房舍,杀死男人与伤害妇女——“这些成了他们的娱乐消遣”。他们权力薰心,耽於猎杀,沉迷於抢来的美酒佳肴。这些人“纵情女色,装饰头发,穿上女性衣物,在自己身上涂抹油膏,在大庭广众之下扑着胭脂香粉”。这些横行地方的暴徒,披上“华丽的外衣”,昂首阔步,稍不如意便夺人性命。他们满脑子为恶的念头, “想出各种非法的娱乐”。耶路撒冷沦为“令人难忍的污秽之地”,它成了“一座妓院”与拷打的刑场——但它仍然是一处圣地。
无论如何,圣殿还是持续发挥它的功能。就在罗马人即将围城前的四月,许多朝圣者仍然来耶路撒冷过逾越节。耶路撒冷的人口最多不过数万,但罗马人围城後将朝圣者与战争难民困在城内,因此估计城内约有数十万人之谱。一直要到提多将城市团团围住,城内分崩离析的叛军首领才停止内哄,团结起来以他们拥有的两万一千名战士与罗马人奋战。
提多在斯科普斯山(Mount Scopus)上首次俯瞰耶路撒冷时——斯科普斯山是以希腊文skopeo命名,它的原意就是“观看”——他的感受正应了普林尼那句话,耶路撒冷是“从古至今东方最着名的城市”,是一座围绕着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圣殿而建筑的繁华大城,而圣殿本身就是一件庞大而精美的艺术品。耶路撒冷已存在数千年之久,这座拥有多重城墙与无数高塔的城市,市区横跨了两座山脉,中间涵盖了犹太山地险恶贫瘠的陡坡峭壁,然而此後耶路撒冷一直无法恢复到西元一世纪的人口与繁荣:事实上,耶路撒冷一直要到二十世纪才回到昔日旧观。耶路撒冷是大希律王的成就,这位杰出而疯狂的犹太行省代理国王,以不朽的规模与极尽奢侈的雕饰来兴建他的宫殿与堡垒,因此犹太史家约瑟夫斯才说,“这些建筑非我的笔墨所能形容”。
圣殿的神圣光辉使其他建筑物相形见绌。“旭日初升之时”,闪耀的庭院与金光闪闪的大门“映照出耀眼的光采,使人无法直视”。当异邦人——如提多与他的士兵——首次看到圣殿时,它看起来“就像一座白雪皑皑的山”。虔诚的犹太人知道在摩利亚山顶端这座城中之城的庭院中央,有一个最神圣的小房间,房里其实空无一物。这个地方是犹太圣殿的中心:至圣所,也就是上帝的居所。
希律王的圣殿是一座神龛,但它也是这座城墙城市里一座几乎坚不可摧的堡垒。犹太人利用罗马帝国在四帝之年的混乱,加上他们对耶路撒冷险峻的高度、堡垒与迷宫般的圣殿有恃无恐,因而有极大的自信与提多周旋。况且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抵抗罗马近五年的时间。然而,提多拥有完成这项任务需要的权威、野心、资源与才能,他以一贯的效率与压倒性的武力削弱耶路撒冷。在圣殿西墙地道里挖掘出来的弩炮,或许是提多使用的,显示当时罗马攻城之猛烈。犹太人不惜生命地守卫每一寸土地。但提多拥有完善的攻城器械、投石器,以及精良的罗马工程人员,十五天内就攻陷了第一道城墙。他率领一千名罗马士兵进入耶路撒冷迷宫般的市场,并且进攻第二道城墙。但犹太人重整旗鼓之後又反攻回去。这座墙需要再次猛攻。提多於是摆出壮盛的军容来吓唬耶路撒冷居民——胸甲、头盔、闪亮的刀光、飘扬的旗帜、闪烁的鹰旗,“披着华丽的战服的马匹”。数千名耶路撒冷人聚集在城垛上观看这场表演,他们赞美罗马人“华丽的盔甲与井然有序的军队”。但犹太人依然不屈服,他们也许是因为不敢违抗领袖的命令才继续抵抗:没有任何人投降。
最後,提多决定在耶路撒冷城外再筑上一道墙,将整座城团团围住。六月底,罗马人攻进巨大的安东尼亚要塞,这座要塞控扼着圣殿的出入口。提多下令夷平这座堡垒,只留下一座塔做为他的指挥部。
到了仲夏,当城外满山遍野插着十字架,上面挂满了沾满蝇卵的屍体时,城内居民也充满末日将至的悲观情绪、毫不妥协的狂热、怪诞的虐待行为与难忍的饥饿感。武装暴徒抢掠粮食。孩子从父亲手里抓走一小块食物;母亲从婴孩手中偷取仅存的碎屑。大门紧闭表示藏着食物,战士们破门而入,用木棍钻挖受害者的直肠,逼迫他们交出粮食。如果他们什麽也没发现,他们会做出更加“野蛮残酷”的行为,彷佛受害者“欺骗”了他们似的。即使战士们已经拥有粮食,他们也会习惯性地杀人与折磨人,以“维持他们的狂热”。耶路撒冷内部因猎巫行动而遭到撕裂,居民彼此指责是囤积者与叛徒。目睹这一切的约瑟夫斯在回忆时提到:“从创世以来,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发生过这种事,也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孕育出如此邪恶的世代。”年轻人在街上晃荡,“就像影子一样,他们因营养不良而浮肿,一旦悲惨抓住了他们,他们便倒地死去”。有些人在埋葬自己的家人时死亡,还有一些人则是在一息尚存下被草率活埋。饥荒一间接一间地吞噬掉整户人家。耶路撒冷居民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但他们“眼中流不出泪水,嘴里也喊不出声音。无尽的沉默与死寂的夜晚将这座城市紧紧攒在手中”——那些死去的人,“眼睛仍凝视着圣殿”。街上堆积着一具又一具的死屍。很快地,人们无视於犹太律法,任由屍体弃置於路旁,反正整座城已成了壮观的藏骸所。也许当耶稣基督说“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时,他预言的就是这幅末日景象。有时叛军甚至把屍体扔出墙外。而罗马人则任由这些屍体腐烂。但叛军仍未停止战斗。
提多并非胆怯之辈,他在第一次出战时就亲手用十字弓杀死了十二名犹太人,尽管如此,他对眼前的景象仍感震惊,他只能低声告诉众神这一切并非他造成的。“人们眼中的宠儿与愉快的来源”,提多向来以他的慷慨着称。当他抽不出时间送礼给朋友时,他会说:“朋友们,一天又过去了,我一事无成。”提多有一副坚毅而威风的裂下巴、宽阔的嘴与圆脸。他的表现充分显示他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也是新皇帝维斯帕先受欢迎的儿子:他们的王朝前景完全仰赖提多是否能成功镇压犹太叛军。
提多的随行人员有不少叛逃的犹太人,其中包括三名耶路撒冷人。他们一个是史家、一个是国王,而另一个(似乎)曾两次担任王后,据说这名女子曾上了罗马皇帝的床。史家是提多的谋士约瑟夫斯,他是叛逃到罗马阵营的犹太指挥官,他做的纪录是这场战争的唯一史料来源。国王是希律·亚基帕二世,一名罗马化甚深的犹太人,从小在罗马皇帝克劳狄的宫廷中长大;亚基帕过去是犹太圣殿的管理者——圣殿的建筑者是他的曾祖父大希律王—— 虽然他统治着不同地区的领土,向北延伸到今日以色列的北部,乃至於叙利亚、黎巴嫩等地,但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耶路撒冷的宫殿里。
亚基帕身旁总陪伴着他的妹妹百尼基,她是犹太人国王之女。百尼基前後两次婚姻的对象都是国王,直到最近才成为提多的情妇。她在罗马的敌人说她是“犹太人的克利欧佩特拉”。百尼基年约四十,“此时正是她最具风韵、容貌最美的时候”,约瑟夫斯写道。当暴乱爆发时,她与她的哥哥(当时两人住在一起,他们的敌人宣称两人乱伦)最後诉诸理性来说服叛军。现在,这三名犹太人无助地看着“这座历史名城垂死挣扎”——百尼基则是躺在提多床上看着此事发生。
囚犯与叛逃者从城内带来的消息特别令约瑟夫斯感到忧心,因为他的双亲还困在城里。此时就连作战人员也粮食告罄,於是他们开始打起屍体的主意,并且四处搜括黄金、碎屑乃至於种子,“踉跄蹒跚宛如疯狗一般”。他们啃食牛粪、皮革、腰带、鞋子与陈年乾草。一个名叫玛丽的富有女人,她耗尽了所有金钱与粮食,在疯狂之下杀了自己的儿子烤来吃,她吃了一半,另一半藏起来等日後再吃。但烤肉的香味传遍街头巷尾,叛军闻香而来,他们找到女人的房子拚了命的搜寻,最後发现吃了一半的孩童屍体,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战士看到这副景象也不禁“吓得逃了出来”。
疑神疑鬼与偏执弥漫着圣城耶路撒冷(犹太人的钱币上这麽刻着)。胡言乱语的江湖术士与传教的教士在街上四处走动,承诺给予民众解救与救赎。约瑟夫斯说,耶路撒冷“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因为极度饥饿而开始啃食自己的肉”。
犹太历五月八日晚间,当提多撤兵之後,命令士兵扑灭因熔银蔓延的火势。但叛军对灭火的罗马士兵发动攻击。罗马人於是反击,并且把犹太人逼入圣殿之中。一名士兵在“盛怒之下”抓起已经着火的物品,由另一名士兵将他抬起来,点燃了窗帘与“镀金窗户”的窗框,这些窗子一路连接到围绕在圣殿周围的房间。到了早上,火势已经延烧到圣殿的中心。犹太人眼看火舌就要吞噬至圣所,而且即将要烧毁它,他们“大声喊叫并且赶去灭火”。但为时已晚。他们完全被堵在内院里,只能惊骸地看着事情发生。
就在几码之外,在倾颓的安东尼亚要塞中,提多被吵醒;他跳了起来,并且“朝圣殿奔去试图扑灭大火”。他的随从跟在他身後,包括约瑟夫斯,也许还有亚基帕王与百尼基,在他们後头还跟着数千名罗马士兵——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大为震惊”。这场战斗已经失控。约瑟夫斯说,提多再次下令灭火,但士兵们有充分的理由对长官装聋做哑。尽管如此,每个人还是大喊着,但火势蔓延得很快。而罗马士兵心知肚明,根据战时法律,一座顽抗的城市最後的命运就是遭到劫掠。
士兵们假装没听到提多的命令,甚至还向前方的士兵大喊要他们掷入更多的火把。有些士兵急於抢掠黄金,结果不是在推挤下被活活踩死,就是不幸葬身火窟。他们掠夺的黄金数量庞大,甚至使整个东方的金价为之下跌。提多虽然无法阻止火势,但至少为获得最终的胜利松了一口气。他穿过燃烧中的圣殿,一直走到至圣所。即使是大祭司一年也只能获准进来一次。没有异邦人污染过这块纯净的圣地,只有一个例外,西元前六十三年罗马军人政治家庞培曾来到这里。提多往至圣所里望去,“发现里面的东西远比他想得还要好”,约瑟夫斯写道,“一点也不逊色於我们所夸称的一切”。他命令百夫长责打放火的士兵,但“士兵们早已抢红了眼”。当大火逐渐吞没了至圣所,提多也被随从护送到安全地点——“此时再也没有人禁止士兵放火了”。
在大火中,战斗激烈进行着:茫然、饥饿的耶路撒冷人失神、沮丧地穿过燃烧的殿门。数千名平民与叛军聚集在祭坛的台阶上,等着战至最後一人或乾脆绝望地死去。极度亢奋的罗马人把他们的喉咙全割了,彷佛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活人献祭,直到“祭坛周围堆满了一具又一具的屍体”,伴随着鲜血从台阶上流淌下来。有一万名犹太人死於起火的圣殿里。
巨石与木梁在大火中爆裂,发出阵阵的雷鸣。约瑟夫斯目睹了圣殿的毁灭:
烈焰滔天,夹杂着倒地伤者的呻吟声,高耸的山丘加上燃烧范围的广大,使人误以为整座城市已陷入火海。然後是一阵嘈杂声——我从没听过如此震耳欲聋而骸人的声音。罗马军团呐喊着向前扫荡,叛军在大火与刀剑包围下哀号着,大批民众(前面提到,这些人的下场是遭到割喉)惊慌四散奔逃,却没有人能逃过敌人的兵刃,当他们面对自己的命运时,尖叫中还混杂着哀痛与〔对城内其他居民的泣诉〕。外约旦与四周的山峦回荡着他们的哭声,听起来今人沉痛。你会感受到圣殿山从山脚开始沸腾起来,因为举目所及尽是熊熊大火。
耶路撒冷有两座山,摩利亚山是其中之一,大卫王曾在这里安放约柜,他的儿子所罗门在这里兴建了第一座圣殿。现在,摩利亚山“如滚水般灼热,每个地方全都着火”。圣殿的地板上堆满了屍体。士兵们践踏这些遗体,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祭司们仍在做困兽之斗,有些人则直接跳入火堆。所向披靡的罗马人眼看圣殿内部已经摧毁,於是开始夺取黄金与家具,在带走战利品之後,还放把火将仅存的建筑物给烧了。
随着圣殿内院开始起火,残存的叛军在第二天黎明突破重围进入迷宫般的外庭。罗马人以骑兵进行反击,他们杀光所有的叛军,并且纵火焚烧圣殿宝库。这座宝库原本放满了金银财宝,这些财富全来自於从亚历山卓到巴比伦所有犹太人上缴给圣殿的税收。罗马士兵发现宝库里藏着六千名妇孺,她们紧紧相拥,等待末日降临。早先,一名“伪先知”曾宣称她们可以在圣殿里盼得“奇迹似的拯救”。但罗马士兵却在通道放火,将这些人活活烧死。
罗马人把鹰旗带到圣山上,献上牲礼祭祀罗马诸神,并且高呼提多为他们的最高统帅。有些祭司仍躲在至圣所附近。两名被火烧死,一名成功带出圣殿的一些珍宝——大祭司的袍子,两座黄金枝形大烛台与圣殿每日焚烧的桂皮和香料。提多把其余已经降服的祭司统统处死,因为“与圣殿共存亡才是祭司的职分”。
耶路撒冷是一座充满地道的城市,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叛军化整为零进行地下活动,而且仍控制着大卫塔与西边的上城。提多需要再花一个月的时间才征服整个耶路撒冷。当城陷之时,罗马士兵与叙利亚、希腊的辅助部队“冲入街头巷尾。手里拿着剑,见人就杀,看见房子里躲着人就放火烧房”。晚间,当杀戮停止,“转而由大火主宰了街头”。
提多与两名犹太叛军领袖隔着一座桥谈判,这座桥跨过了区隔圣殿与市区的沟壑。提多承诺,只要他们愿意投降,他可以饶他们一命。但他们依然拒绝。提多下令掠夺与焚烧下城,让每一间民宅几乎都堆满了死屍。当耶路撒冷叛军撤退到希律王的宫殿与大卫塔时,提多也堆起营垒来削弱他们,犹太历六月七日,西历八月中旬,罗马人攻入堡垒。叛军躲入地道继续顽抗,直到他们其中一名领袖吉夏拉的约翰(John of Gishala)投降为止(他免去一死,却面临终身监禁)。另一名叛军首领西门·本·吉欧拉(Simon ben Giora)身穿白袍出现在圣殿下方的地道口,他成为提多凯旋献俘仪式——庆祝罗马的胜利——的重要角色。
在往後的屠杀与有计划的破坏下,一个世界消失了,只留下冻结在时光中的少数时刻。罗马人杀尽老弱妇孺:遭焚毁的民宅台阶前,伸出了一只仅剩骨骸的手,看得出这是一只女人的手,也看得出她当时是何等的惊慌与恐惧;犹太区的宅邸仅余灰烬,诉说当时的地狱景象。在通往圣殿的巨大阶梯下,有一条两旁开满店铺的街道,在其中一间店铺发现了两百枚青铜钱币,或许这是居民在城陷前最後一刻秘密埋藏的财产。不久,就连罗马人也对屠杀感到厌倦。耶路撒冷居民被成群赶到圣殿的女院,并且在这里接受筛选:战士予以杀死;强壮者送往埃及矿区挖矿;年轻而长相姣好者也许当成奴隶贩售,或被送到圆形竞技场里与狮子搏斗至死,或成为凯旋式的展示品。
约瑟夫斯在圣殿庭院搜寻可怜的犯人,结果找到自己的弟弟与五十名朋友,提多答应他释放这些人。他的父母很可能已经死了。约瑟夫斯也从十字架上认出三名朋友。“我内心极为痛苦,於是告诉提多这件事”,他下令将他们卸下来,由医生详加照料,然而只有一个人幸运存活。提多跟尼布甲尼撒一样,决定将耶路撒冷彻底抹除,约瑟夫斯认为这一切全是叛军的错:“叛乱摧毁了耶路撒冷,罗马人毁灭了叛乱。”圣殿是大希律王最令人敬畏的成就,要拆毁它肯定是一项极具挑战的工程。王廊的巨大方石倾倒下来成为人们脚下的铺路石,两千年後,人们才发现这些成堆的巨石。它们仍维持当初倾颓的样子,只是上面覆盖了一层层经数百年堆积的碎石。这些残石碎瓦全倾倒在圣殿旁的沟壑,逐渐地,区隔圣殿与上城的深沟被填平了,我们今日已无法看出原貌。但圣殿山的护墙,包括今日的西墙,依然留存着。希律王圣殿残留的石块在耶路撒冷到处可见,它们被历代耶路撒冷的征服者与建筑者反覆使用,从罗马人到阿拉伯人,从十字军到鄂图曼人,历经千年以上的沧桑。
究竟耶路撒冷死了多少人,没有人清楚,而古代史家对於数字向来漫不经心。塔西佗说有六十万人困在城内,但约瑟夫斯却宣称有百万以上。无论真正数字多少,里面的人肯定非常众多,而这些人要不是遭到饿死、杀死,就是被卖为奴。
接下来,提多开始他恐怖的凯旋之旅。他的情妇百尼基与亚基帕王担任东道主,在都城该撒利亚腓立比(Caesarea Philippi,位於今日的戈兰高地)款待他。提多在当地观赏数千名犹太囚犯彼此格斗(以及与野兽搏斗)至死。几天後,他在滨海的该撒利亚竞技场观赏两千五百人格斗至死,而在他动身返回罗马接受凯旋式之前,他又在贝鲁特观看人数更多的死亡格斗。
罗马军团“将残存的耶路撒冷破坏殆尽,而且推倒它的城墙”。提多只留下希律王城寨的高塔,“以纪念此役的顺利得胜”。罗马第十军团也以此地做为司令部。“这是耶路撒冷的末日,”约瑟夫斯写道,“它原是人类世界最壮丽与最具盛名的城市。”六个世纪之前,耶路撒冷曾被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夷为平地。在首次摧毁後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圣殿重建,犹太人又再度回到耶路撒冷。但这一次,在西元七○年以後,圣殿却从未重建,而且中间除了极少数而短暂的时间,犹太人有将近两千年未再统治耶路撒冷。尽管如此,在这场灾难的灰烬里却也埋下了种子,它不仅萌生出现代犹太教,也使耶路撒冷成为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圣地。
日後有一则拉比的传说提到,在围城刚开始的时候,一名颇受尊敬的拉比约翰南·本·撒该(Yohanan ben Zakkai)要门徒把他藏在棺木里,将他运出这座已注定毁灭的城市。这则故事暗示在圣殿里献上牲礼将不再是新犹太教的基础。
在犹太行省的乡村地区与在加利利生活的犹太人,连同在罗马与波斯帝国各地自成大型社区的犹太人,都对耶路撒冷的陷落哀悼不已,并且此後对耶路撒冷一直怀有无限的敬意。圣经与口述传统取代了圣殿,但据说上帝有三年半的时间在橄榄山等待圣殿重建,而後才飞升到天国。耶路撒冷的毁灭对基督徒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耶稣的堂弟西门带领着耶路撒冷人数不多的基督徒社群,於罗马人围城前逃出城外。在罗马帝国各地已散布着许多非犹太人的基督徒,然而唯有这支居住在耶路撒冷的基督徒仍维持犹太教在圣殿祷告的传统。如今圣殿已毁,基督徒相信犹太人已丧失上帝对他们的恩宠:耶稣的追随者因此与他们祖先的信仰划清界线,宣称自己才是犹太教遗产的真正传人。基督徒想像的是一个位於天国的新耶路撒冷,而非已经遭到摧毁的耶路撒冷。最早的福音书或许完成於耶路撒冷被毁後不久,里面描述耶稣预言耶路撒冷遭到围困的事:“你们看见耶路撒冷被兵围困”;以及圣殿的毁坏:“没有一块石头留在石头上。”毁坏的圣殿与犹太人的覆灭充分证明了这则新的天启。西元六二○年代,当穆罕默德建立新宗教时,他起初采取的也是犹太教传统,他向耶路撒冷祷告而且崇敬犹太先知。因为对穆罕默德来说,圣殿的毁灭证明上帝已经收回祂对犹太人的祝福,并且赐福给伊斯兰教。
讽刺的是,提多摧毁耶路撒冷的决定,反而使耶路撒冷成为其他两个圣经民族眼中的圣地。从一开始,耶路撒冷的神圣性不只是缓慢形成,而是透过一群人的决定而不断攀升。大约在西元前一〇〇〇年左右,也就是在提多之前一千年,出现了最早决定耶路撒冷命运的人:大卫王。